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表灵物莫赏 蕴真谁为传——山水诗中的谢灵运

        

 

    山水映射了谢灵运的内心世界,在他的诗歌中翻江倒海。到了谢灵运,山水成为了中国诗人抒情写意最好的载体,也是寄放情思最好的处所。

  温州瓯江(又名永嘉江)中有一孤屿,当地人称作江心屿,曾经是晋宋之际山水诗鼻祖谢灵运不羁的诗魂常常沉溺与耽游之地。也就是这样一个激流中的孤独岛屿,见证了1500多年前一位在历史深处留下诗歌绝响的诗人,曾经怎样将自己的心灵放纵于山水,放纵于世道,而岛屿不沉,人却一去之后杳然难寻。

  诗歌,无疑暗含了诗人与世界纠缠中最为隐秘也最为激烈的秘密。所以诗歌语义上的雄浑与晦涩,皆是诗人命运轨迹的呈现。

  决定一个人命途方向的,到底又是什么?

  一

  杜甫在《送裴二虬作尉永嘉》中曾写道:“孤屿亭何处?天涯水气中。故人官就此,绝境与谁同?隐吏逢梅福,看山忆谢公。扁舟吾已具,把钓待秋风。”诗中“故人”与“谢公”,都是指谢灵运;“绝境”一词是杜甫对谢灵运一生传奇命运的写照。杜甫这首诗歌沉郁厚重、善于用典,与他诗歌的总体风格一以贯之,我认为“绝境”一词正是杜甫由谢灵运写该岛的著名诗歌《登江中孤屿》中“乱流趋正绝”一句所化。谢灵运“乱流趋正绝,孤屿媚中川”两句诗,将该诗的写景推向了一个高峰,同时也将诗人自己的境况和心境和盘托出,当然也将整首诗歌推至奇妙的境界,为中国山水诗歌完成了一次悲壮的铺垫,最终使这首诗成为中国山水诗歌崛起的标志。

  而杜甫将谢灵运的命运以“绝境”一词来象征和概括,不能不说是诗圣眼光的独到以及察史、阅世俱深的体现。

  人生的绝境,除了环境险恶外,可能真正是人自己心灵中的绝境。这也是佛教心学的大义,可惜参佛已至妙境、聪慧非凡的谢灵运不是不懂得,而是不愿懂得。他的《佛影铭》《维摩诘经赞》等文章,在当时影响颇大,尤其是他支持竺道生“顿悟”说的《辨宗论》一文,对后来禅宗理论的形成都有较大影响。他研究佛学,却没能让自己的心身超然物外,这可能是谢灵运内心最大的秘密。

  过去许多人认为,谢灵运的命运与当时晋宋交替有关,这种判断不免失于简单。我认为,谢灵运短暂的一生,与他的个性不无关系,是他将自己一步一步逼到了绝境,他率性而为,终于导致了他生命的悲剧。

  据《宋书·列传第二十七·谢灵运》载,谢灵运是“淝水之战”名将谢玄之孙,出身高门士族,晋末承袭了“康乐公”的爵位(时年十八岁),“食邑三千户”。他自少年时就聪敏好学,“博览群书,文章之美,江左莫逮”。由于他出身与地位显赫,又颇有天分、学问极高,因此狂傲自大、不可一世竟成为了伴随他一生的风格。他在宋国任高官时,因擅自杀掉自己的门生(自己身边的仆从)被免官。东晋结束,宋高祖时代,将他“公爵降为侯,食邑五百户”,恐怕也与他先前擅自杀人有脱不开的关系。因此《宋书》上说:“灵运为性偏激,多愆礼度,朝廷唯以文义处之,不以应实相许。自谓才能宜参权要,既不见知,常怀愤愤。”不受拘束、狂暴风格的他,内心的愤慨自然就会表露出来。

  在中国历史上,文人忧思不解,情寄山水,自古都不乏例证。鲁迅曾在《从帮忙到扯淡》一文中描写屈原:“屈原是楚辞的开山老祖,而他的《离骚》,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。”鲁迅说得有些刻薄,但也有一针见血的透彻。谢灵运的狂傲不羁,在中国历史上的文人中可谓绝无仅有。正如杜甫所咏:“绝境与谁同?”他狂放桀骜,甚至与同时代的文人也不甚相睦。宋无名氏《释常谈·八斗之才》载:“谢灵运说:‘天下才有一石,曹子建独占八斗,我得一斗,天下共分一斗。’”这明显是借古人曹子建来蔑视和自己同时代的文人,他认为他们全加起来,只能与自己持平。尽管在那个时代,至今还未发现有谁可与谢灵运的文才相比。

  二

  谢灵运被贬,是他人生的大不幸,是性格导致的必然,但是,也是他诗歌创作的大幸。

  确切地说,谢灵运到了温州一带,其山水诗歌的写作才突然达到高峰,标志性的诗歌就是《登池上楼》《游南亭》《过白岸亭》《登江中孤屿》等。其中《登江中孤屿》又是这些诗歌中出类拔萃者:“江南倦历览,江北旷周旋。怀新道转迥,寻异景不延。乱流趋正绝,孤屿媚中川。云日相辉映,空水共澄鲜。表灵物莫赏,蕴真谁为传。相像昆山姿,缅邈区中缘。始信安期术,得尽养生年。”关于该诗,历代注解都很混乱,因而仍然有解说的必要。其大义是说:遍游江南已有倦意,江北好久也都没有游览。(所以他乘舟向北)寻找新奇景象的道路突然变得多么漫长,时间因此也显得如此短促。(突然)江水在乱流中将要被截断,孤傲的岛屿(不得不)栖身于川流之中。白云与阳光交相辉映,天空和江水清澈通明。这些呈现出来的神奇,事物自己无法欣赏,蕴藏在事物中的本质又有谁能够予以传达?江心孤岛好像昆仑神山一样的容姿,人世间的事情也是那样幽深和缥缈。(因此)我开始相信仙人安期生的长生术,能够尽养有生之年。

  在晋宋交替之际,谢灵运时刻都有覆灭的危险,他就像坐落在大江之中的孤岛,置身于时代的洪流中,这正是谢灵运所面临的境遇的写照。谢灵运认识到这种危险,他没有想着超脱或隐居,没有像陶渊明那样真正隐藏于山水之中简淡出之,而是与大江川流进行搏击。大自然成为他情感发泄的对象,在人间这片土地上,当他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时,他俨然是一个疯子。他疯狂到对什么都傲然或漠然,他似乎用自己的生命在写诗。

  在永嘉太守任上一周年之后,谢灵运又辞官东归,纵情于会稽的山水之间。这期间,他常常带领数百门生,凿山浚湖、寻山陟岭,还发明了登山鞋(木屐),“上山则去其前齿,下山去其后齿”,过着醉生梦死的浪荡生活。会稽太守“事佛精恳”,他担心谢灵运填湖挖山,会残害山水间的生灵,曾劝阻过谢灵运,谢灵运嘲讽这位太守说:“得道应须慧业,丈人生天当在灵运前,成佛必在灵运后。”言下之意,你没有慧根,不可能得道,你死在我之前,成佛得道却在我之后。这自然埋下了被人仇恨的种子。这期间他还做过秘书监,但仍然是称病不起,散漫得没有形状,结果扔下撰写《晋史》的工作,请假东归,继续他昼夜不分的荒唐生活。据《南史·谢灵运》载,他与朋友在会稽千秋亭饮酒,脱光后大喊大叫,还是那位会稽太守派信使过问,谢灵运怒斥道:“身自大呼,何关痴人事?”意思是我的身体自己要大喊大叫,关你这个傻瓜什么事?谢灵运回乡后不改放浪不羁本色,终被处斩。因而《南史》论曰:“灵运才名,江左独振;而猖獗不已,自致覆亡。”他的猖獗,需要他用自己的生命来抵偿。

  杜甫在诗歌《送裴二虬作尉永嘉》中高度概述了谢灵运一生命运的“绝境”后,又借用东汉梅福在乱世中隐于小吏能够长生不老、终成仙人的典故,来表明自己内心真正向往的人生境界,便是“扁舟吾已具,把钓待秋风。”这种本质上老成持重、沉卧尘世之中,惯看人生风云的不惊不恐,能在大自然中保持闲适自足的心态,正是谢灵运所缺少的,也可能是谢灵运所不屑的。但正是这种状态,才成就他的千古名作与不朽诗才。

  谢灵运以前,山水在我国诗歌中,只是一种点缀或背景,而到了谢灵运,山水不仅是诗歌的表现对象,还是诗歌的象征本体。山水就像谢灵运的内心世界一样,在他的诗歌中翻江倒海。从此,山水成为了中国诗人抒情写意最好的载体,也是寄放情思最好的处所。只是谢灵运以后的中国诗坛,似乎再也没有这样疯狂的诗人了,大江中孤耸无援的诗岛,似乎就是一种告诫,因而诗歌中的山水又复归于平静和萧索,不再像谢灵运的诗歌中那样大起大落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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